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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熱愛打臉的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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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親眼見到喚神陣成型之後,蛟龍露出了一個恐懼至極的神情——阿箬也沒想到自己居然能從一張龍臉上看出表情,她懷疑自己是受傷太重出現了幻覺。

緊接著她聽見了一聲尖利的嘯聲,蛟龍用吼叫傳遞著它的惶急和惱怒,龍尾一甩,阿箬被狠狠的砸到了石柱上。

前所未有的疼痛襲來,她忍不住張開嘴,卻連叫喊的力氣都沒有。

石宮晃動了起來,磚石大塊大塊的往下砸。阿箬血肉之軀當然不至於撼動石宮,這座宮殿之所以搖搖欲墜,是因為喚神陣正在生效。

熔漿一般的赤金華光如同蛇一般爬行在大地,大地震顫了起來,似乎有什麽掙紮著要破土而出。

“你幹了什麽好事!”蛟龍驚惶的怒喝,“你知不知道你放出了怎樣的東西!”

老實說阿箬也不知道喚神陣即將喚醒的是哪位古神。有傳言說那些太古時期就誕生了的老家夥一個賽一個的乖張,但她很是無所謂,看見方才還惡狠狠的蛟龍現在慌得如同沒頭蒼蠅,她覺得十分有趣以及開心,原來高高在上的所謂“河神”也有畏懼的東西啊。

蛟龍在阿箬無聲大笑的時候又一把將她卷了起來,它看起來在短暫的糾結過後終於做出了選擇,比起逃命它似乎更想最後搏上一搏。石宮的地磚在劇烈都震動下龜裂剝離,露出了湖底深色的泥土——不對,那不是泥土本該有的顏色。

石宮下是比喚神陣更為龐大的符陣,以血色的線條勾勒著阿箬看不懂的符文,整片土地如同被鮮血浸泡過多次一般呈現不祥的銹紅,而現在這片銹紅的土地正在被金色的喚神陣逐漸撕裂。

阿箬被龍尾纏著,卻一時間忘了恐懼只是呆呆的瞧著眼前的猩紅發楞。緊接著又是一陣尖銳的劇痛,龍爪刺穿了她的心臟,血液爭先恐後的湧出,先是在湖水中彌漫,之後又被某種奇異的力量所吸附,如同赤色的顏料一般塗抹在了湖底的符咒上。

傷重之下的阿箬恍惚間明白了一件事情,蛟龍每五年向樾姑城索取年輕女子,或許真的不是為了食用那麽簡單。湖底的符陣似乎是為了防止沈睡的古神蘇醒所設,而處子鮮血的作用則是加固這個符陣的效力。蛟龍口中吐出低沈威嚴的語句,阿箬聽不懂它在吟誦什麽,可是伴隨著雷鳴一般的低吼,兩個疊在一起的符陣各自散發著耀眼的光芒,如同是在進行一場角力。

她心臟處的傷口不停的往外湧出新鮮的血液,人的身體裏居然能有這樣多的血……她的視線越來越模糊,腦子裏只剩下毫無意義的感慨。

眼皮越來越沈重,她很想睡一覺,而在重度失血的情況下,這一睡,恐怕就再也不會醒來了。她竭盡全力的逼迫自己保持清醒,盡管她也清楚此時此刻再冷靜也於事無補。金色的喚神陣逐漸黯淡,血液重新書寫了湖底陣法上的符文,大地的震顫一點點的平息,最後也並沒有什麽破土而出。沈睡在地底深處的那尊古神大約只是翻了個身又再度睡下了。

她輸了,拼盡一切的去掙紮,還是輸了。

想要贏得這場實力懸殊的對決,除非有奇跡發生。而阿箬在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了,奇跡珍貴如砂礫中的明珠。大部分的人一生所擁有的運氣也就那麽一點,在面臨絕望的時候只能認命低頭。

她用最後的力氣睜大眼睛,這是下意識的動作,盡管知道了自己即將死去,可還是不服輸。

阿箬依稀看見了母親,在人世的彌留之際她又回到了那個下著連綿陰雨的秋日黃昏。壓在她母親身上的房梁與木石用了一天的時間才被刨開,圍觀的人都說,別費勁了,你的母親肯定已經死了。

可阿箬就是不信,直到母親傷痕累累的身軀被挖出,她趴在她的懷中等了很久,也沒有聽到她的心跳聲。九歲的阿箬忍不住坐在廢墟嚎啕大哭,被希望辜負的滋味一點也不好受。

而就在這時,她看見了出乎意料的一幕——地底的裂縫浮起了白色的輕煙,那白煙穿過重重血霧,停在了阿箬的面前。

阿箬那時還不明白接著下將要發生的是什麽,她聽見了一聲淒厲的嘶吼,蛟龍的哀嚎險些震破她的耳朵,她也不知道後者為何會忽然發出如此淒慘的聲音,就如同正在遭受什麽酷刑似的。

當她擡頭的時候,她看見了水中漂浮的龍鱗,起初她還沒認出這是什麽,恍惚了一會後才驚恐的意識到,蛟龍身上的鱗片正在一片片的剝離,像是一朵開到極盛的花在風中慢慢的雕零了萼上柔軟的花瓣。

身形龐大威嚴的蛟龍在阿箬面前一點點粉碎消解,這過程很快,似乎就是一眨眼的事情,蛟龍在最初尖嘯之後就再沒有發出聲音,因為它的喉部已經不存在了。阿箬眨了幾下眼睛,不可一世的龍神便消散得無影無蹤。她駭然的瞪大眼睛見證著眼前這一場盛大而又無聲的死亡,視線越發昏沈。

龍爪最後也成了煙,被龍爪穿胸擎在半空的阿箬失去了支撐往下墜落。在她最後殘存的意識中,她看見自己正撲向漆黑的深淵。

真是奇怪,她明明是在定飖湖的湖底,哪來的深淵呢?

石宮坍塌,原本平靜的湖水裹挾著阿箬急速向某處湧去,這一過程就像是墜崖一般。可是墜落的過程是那樣漫長,仿佛過去了很久很久她還是沒有觸碰到地面。倒是那團殺死了蛟龍的白煙再度湧了上來。

阿箬閉上了眼睛,等待她的卻不是劇痛。白煙只是輕柔的籠住了她,她感覺自己像是投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幾番抗爭後,終於還是忍不住昏睡了過去。

阿箬也不知道自己醒來是在什麽時候了,也許是過去了很久。

她吐出了口中早已沒有效力的辟水珠——不過凡人能購得到的避水珠,大多來自於淺海生活的鮫人,部分島嶼會有鮫人與人類交易的海市,在海市上賣給凡人的避水珠,效力遠不及仙門所擁有的避水珍寶,最多也就是能保沈入水底的人一兩個時辰不被水嗆死。

她醒後四下打量,四周漆黑不見五指,但吐出避水珠後,她依然可以自主呼吸,所以可見她並沒有被泡在水中。

之前被勒斷脊椎、刺穿胸口的劇痛消失了,身上甚至連傷口都沒有。只是衣服和頭發仍然濕漉漉、沈甸甸,貼在肌膚上,帶來刺骨的寒涼。

阿箬試著活動了一下酸痛的四肢,心中猜測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如果她真的已經死了,那麽此處是哪裏,地府麽?

她在周圍摸到了嶙峋的石塊,推測自己應當是在一處洞窟內。回想起暈倒之前所見的情景,她心中又冒出了另一個猜測——莫非,這裏就是傳說中的“殮玉冢”?

掏出喚神符的時候她一點也沒遲疑,現在倒是開始慌了。那尊古神應當是醒了,殺死了蛟龍的就是祂。阿箬曾聽巫祝說,那些上古的神明是不屑與為難一個凡人的,對他們來說凡人和地上的螻蟻天上的飛蟲沒什麽區別,越是道行深、活得久的家夥,越沒有喜怒哀樂,所以即便真的碰上了殮玉冢內的那尊古神,也不必太過害怕,她還沒有資格引起祂的註意,換句話來說,就是死在人家手裏也不夠格。

想到這裏阿箬長出了口氣,擔心吵到神明又趕緊捂住了嘴。她現在還活著,手掌按在胸口能夠感受到有力的心跳。應是古神救了她。

神明到底是神明,起死回生易如彈指,阿箬心底泛起了一絲羨慕。她的雙目在黑暗中和瞎了沒有什麽兩樣,只好胡亂找了個方向,結結實實的叩拜了三下,摸索著巖石站起。

然後她便犯了難。

死裏逃生後,她當然是想要好好休息一番。可在眼前這個陰森漆黑的地方,她根本不敢閉眼。想要回到岸上又不知該如何上岸。重要的事折騰了一番後她現在真的有點餓,神仙不食五谷,以風露為餐,與日月同壽,可她小小凡人,幾頓不吃就能餓死在這巖洞裏。

阿箬猶豫著要不要開口向那尊古神求助,在她還沒有下定決心的時候,一個聲音突兀的響起——

走右邊的路。

她聽不出這聲音是男是女,確切說來這不是響起的聲音,而是忽然在她腦子裏炸開的意識,似乎是神明擠進了她的腦子裏,簡單直接的下達了這一命令。

阿箬緊貼著身後巖石,在無邊的黑暗中瞪大眼睛。走右邊的路……可她連腳下的路都看不清楚。

神仙能夠上天入地,或許也能在黑暗中輕松視物,但作為凡人的阿箬,是絕無可能在這樣伸手不見五指都環境下平穩行走的。

片刻之後,居住在這座古老墳冢內的神明似乎是通過阿箬的沈默猜到了她遲疑的理由,一陣清響之後,一排的火焰依次點亮在前方。

阿箬被突如其來的亮光刺得眼睛疼,但她不敢閉眼,反倒是用力的盯著前方。

前方是一條崎嶇的石路,並沒有多少修整的痕跡,順著石路往前,是粗糙的地下巖洞。雖然居住著神明,卻與樾姑城外荒山野嶺中隨處可見的石窟沒什麽分別。相比起來,蛟龍在湖底修建的那座石宮反倒更襯得上神的身份。

火焰漂浮在半空為阿箬照明,讓阿箬記起那些與幽冥有關的傳說,只好深吸口氣控制住自己將道旁火焰看作鬼火都聯想。

這座地下洞穴很大,且道路錯綜覆雜。阿箬跌跌撞撞的往前,起初還試圖辨認道路,後來無奈放棄,直接遵循腦子裏神明的指引木然行走。

往右、往左、往右……那聲音並不與她多做交談,只是簡單的下令。阿箬只覺得自己似乎是走了很久很久,到最後甚至都不確定自己是否還在定飖湖底。她也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麽,也許不是重見天日的光明而是某妖魔的血盆大口也不一定——她在腦子裏胡思亂想著這些,那道聲音又一次響起:前方的三岔路口,你往右。

阿箬條件反射的捂住了頭顱,她還是不大適應這種在腦子裏和神單方面交流的模式。

她有意識的放慢了腳步,在忍受了長時間的靜默煎熬之後,終於聽見那個聲音在她腦子裏問她:怎麽了?

這是除卻指路之外,石窟古神與她的第一次對話。

阿箬松了口氣,答:“在想一些心事。”

在想什麽?那個聲音順著她的話問了下去。

阿箬遲疑了一會,實話實說:“在想尊神大人您——能不能看穿我心裏的想法。”

神明無所不能,讀心之術更是雕蟲小技,凡人在神的眼中,就如同是透明的一樣——這讓阿箬多少有些害怕。

人和神的實力懸殊她可以坦然接受,但出於心底那點可憐的自尊,她還是不希望有誰能夠窺探到她的想法。她並無什麽壞心思,可即便是稚嫩的孩童,在稍微懂事後都不會願意在人前赤.身.裸.體,若一個人的思維可以被直接看破,那人在某種程度上便等同於是一.絲.不.掛。

不過這位尊神似乎沒有那麽神通廣大。否則祂也不會在阿箬發呆的時候問她在想什麽,而是會直接讀取她的思維。

但是那位神明的聲音下一刻又清晰的響在了阿箬的腦海裏,帶著些許笑意:這很容易啊。

阿箬不再說話了。

片刻後,那聲音又帶了些懶洋洋的腔調:不過凡人的思緒太過紊雜,我不想去讀。凡人腦子裏在想什麽,我沒興趣。

阿箬頓感挫敗,不僅僅是因自己的想法在這位神明面前等同透明,更是因為祂話語中毫不掩飾的輕蔑——或者說,連輕蔑都算不上,神沒有喜怒哀樂,也不知鄙夷厭憎,祂就僅僅只是不帶任何感情的,從高處俯視阿箬。

然而口口聲聲對阿箬不感興趣的神,很快便提出了個問題——

你,為何會穿一身紅?

阿箬沒想到神明詢問的竟是這樣一個問題,“這,這、是嫁衣。”眼下她身上的衣裳濕透之後貼在身上,沾著泥土和細小的砂礫,但依稀能看清裙擺袖扣華美的織繡,那是祥雲與鸞鳥,是對新婦的期許祝願。

你是我殺死的那只妖怪的妻子麽?

阿箬聽見顱內的那個聲音忽然拔高了語調,帶著些許驚訝以及……微妙的歉意。

阿箬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從一句話中聽出了神明的情緒,但如果這情緒是真切存在的話,那這位古神倒也挺有人情味的。甚至從這句問話中,阿箬還能感受到不谙世事的天真,於是這位高不可攀的尊神,與她的距離一下子似乎沒那麽遙遠了。

“不,當然不是。”阿箬連忙解釋,“我是祭品。”

接下來有很長一段時間那位神明都沒有再發話,似乎是在思考著什麽。沒有他的指引阿箬也不敢隨意亂走,就站在原地打量著周圍的環境。

在不知不覺中她已經到了洞窟一處較為寬闊的地段,尖銳的石柱從頭頂倒垂而下,地下水從看不見的地方匯集,在她腳下匯成了一條河,懸浮在半空的火焰如同蝴蝶一般輕盈舞動,在水面映照出燦然的波光。火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嶙峋的怪石一個塞一個猙獰,最遠處的道路盡頭仿佛是有一座天然的石臺,是洞穴中最高最宏偉的巨石,阿箬盯著它看久了,下意識的往那個方向走了幾步。

我睡了多少年了?就在這時,阿箬陡然又聽見那位古神發問。

阿箬不禁失笑,“這問題,在下沒有辦法回答大人。”

為什麽?

“因為人的壽數短暫,見證不了太漫長的歷史。我從未見過您,我的祖父、曾祖、曾曾祖想必也都不認識您。您究竟生活在哪個年代,距今多少年——這個問題我恐怕要翻閱史籍。可我們人類靠著史書傳承先輩的記憶,在文字沒有誕生之前,一切的過往都只能口口相傳。所以,即便是追溯了數千年歲月的史書,都未必能解開您的疑惑。”

那位古神又一次沈默。因祂不曾在阿箬面前顯露真身,阿箬再會察言觀色也猜不出祂在想什麽。

那便說說,人間現在的模樣吧。

古神又一次的展露出了對凡人的在意。

阿箬其實現在並不想說太多的話,雖然一身的傷口都已經愈合,但她又餓又冷,根本就沒有多少的力氣。可既然是神明的要求,她暫時不敢不聽。

聽巫祝說,神大多是喜怒無常的,也許小小的忤逆並不會激怒祂們,但祂們不經意的一擺手,便能將螻蟻一般的凡人直接碾死,所以即便心中不那麽虔誠,也至少得擺出恭敬的架勢。

她攏了攏濕淋淋的衣裳,環顧了四周一圈,意料之中的沒有看見這尊古神的真身。

找了塊石頭坐下之後,阿箬深吸口氣調整了下情緒,開始敘述起了她所知的天下——

如今按照凡人的歷法,是元武八年,位於上洛都城的人皇從他的姑母手中接過皇位已有八個年頭,新帝不算昏庸也不算賢明,九州大地仍舊處於一片混亂之中。千年之前分封的諸侯國互相兼並到現在已經所剩不多,僅剩的幾個侯國,每年還在爭鬥不休。

北邊的袤國與西河搶奪著霸主之位,西河與東原兩國締結了數十代的姻親卻也在同時勾心鬥角,最東邊的幽雲仿佛置身事外,卻又無時無刻不想著抓住機會牟利,南方的江楚與湘南國自古以來就是冤家,每隔幾年就要帶著軍隊慰問一番對方的都城,至於臨近東海的勾吳國……

“勾吳便是眼下我所在的國界。先任國主與世無爭,所以勾吳過去十幾年也還算風平浪靜。只是近來勾吳發生了一樁大事,國主的侄兒從伯父手中篡奪了君位,今後勾吳國只怕不得安寧。”阿箬說著嘆了口氣。而古神的聲音遲遲沒有響起,似乎是對她敘述的事情並不感興趣。

不過這也很好理解,凡人的紛爭在神仙眼裏大約很是無聊。阿箬轉而又說起了她所認識的仙門,“傳說從勾吳出海,往東行一個晝夜,有巨山破海而出成島嶼,此島被喚作‘浮柔’。我沒有去過浮柔,但聽說島上有仙人,能禦劍而行,踏浪追星,亂世之時便出海前來中原,斬妖除魔,度化世人。”

說完之後阿箬停頓了一下,想知道浮柔的仙人與這位古神究竟是不是舊相識。

但古神只平板的回覆了阿箬一個字:哦。

阿箬繼續說:“又聽聞西北雪域滄山有仙人隱居,掌長生不死之藥,靜待有緣之人。南方雲夢澤上,山精水怪亦是留下了不少傳奇志怪,雲夢深處,則是有修道的仙子,被稱作神女,讓凡夫俗子心向往之。”

古神:嗯。

阿箬:……

這態度,真是冷淡到讓阿箬沒法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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